Sunday, July 31, 2005

藏在心中的小鎮

MM,
我畢業了。

我正坐在陽台上,近傍晚的陽光穿過樹林,把長長的樹影灑地面上。剛下過一陣雨,到處還是濕的。我點起一根煙,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看天空很藍。煙,緩緩繚繞,消失,我開始想那過去的日子。

是不是所有畢業的人都會感到一種慢溫溫的留戀和不捨?我要離開了,離開這個我生活了一輩子的小鎮——我的「家」。我開始想,我的「家」,又是什麼呢?最重要的不是父母(MM別生氣啊),是我的朋友。怎麼能忘記那些星期天的下午,總是蹉跎逗留到最後一刻,假裝不記得還有功課要做。在黑暗的大雪夜裡,我們擠進小鎮的咖啡館喝熱呼呼的茶。在夏日明亮的午後,我們溜到小鎮公園的草坪去踢足球,躺在池塘邊聊天到天黑,有時候水鴨會嘩一聲飛過我們的頭。

一個只有兩萬人口的小鎮克倫堡,聽起來好像會讓你無聊死,尤其對我們年輕人,可是,我覺得它是「家」,我感覺一種特別的眷戀。人們可能會以為,這麼小的小鎮,文化一定很單調,裡頭的居民大概都是最典型、最沒個性、最保守的土德國人。其實正好相反,克倫堡國際得很。就拿我那三個最好的朋友來說吧,你或許還記得他們?

克倫堡的「混血黨」
穆尼爾,是德國和突尼西亞的混血,生在沙烏地阿拉伯,然後在杜拜、突尼西亞長大。佛瑞弟,跟我「穿一條褲子」的哥兒們,是德國和巴西的混血,會講葡萄牙語、西班牙語、法語和英語,除了德語之外。大衛——一看這名字你就知道他是猶太人。大衛的母親是德國人,父親是以色列人,所以他也會說意第緒語。然後是我自己,是德國和台灣的混血。我們四個死黨走上街時,簡直就是個「混血黨」。但是你要知道,我們在克倫堡一點也不特別,我們這樣的背景幾乎是克倫堡小鎮的「典型」。死黨外一圈的好朋友裡面,我用手指可以數出來:印度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西班牙人、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韓國人……,當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確實有時候會引發爭執,但是大部份的時候,「混血兒」和「混血兒」還處得特別好,特別有默契。

譬如說,我們隨便到一個空的足球場,準備踢球。不管認不認識,人數一夠,就開始組隊比賽。幾乎每一次,會自然而然分成兩隊:德國隊和國際隊。凡是有國際背景的就自動歸到國際隊去了。這和種族主義沒任何關係,大家只是覺得這樣比較好玩。我自己從來沒有因為我的中國血統(還是應該說「台灣血統」?我搞不清楚,MM)而受到過任何歧視。而且,我們常常開種族差異的玩笑。

遺憾,不捨
昨天我和佛瑞弟,還有佛瑞弟的金髮女朋友一起看足球賽。剛好是巴西對阿根廷——兩個不共戴天的世仇。佛瑞弟當然很激動地在為他的巴西隊加油,我就故意給阿根廷加油。足球賽一定會引發政治和文化的衝突的,很快我們就變成真正在爭吵,巴西人還是阿根廷人比較傲慢、愚笨、醜陋等等。吵到一半,佛瑞弟的女朋友好奇地問,「如果你們兩個人都是純粹德國人的話,會怎麼樣?」

我們愣了一下,然後兩個人幾乎同時說,「那我們會悶死,跳樓算了。」多國文化,就像湯裡的香料,使生活多了滋味。

我馬上要去香港了,那是一個多麼不一樣的世界。我發愁的是,我怎麼跟我的克倫堡朋友們說再見?你怎麼跟十年來都是你生活核心的好友說再見,而心裡又知道,人生岔路多,這種再見很可能是永遠的?甚至那些你沒有深交,但是很喜歡的人,你還沒有機會去告訴他們你對他們的好感,以後,他們將從你的人生完全地消失。我感覺一種遺憾。你或許會說,安德烈,人生就是這樣,一條線往前走,沒什麼好遺憾的。我知道,但是,我還是覺得遺憾,不捨。

所以我坐在這陽台上,細細回想我們共有的美好時光,把回憶擁在心裡,往前走,但是知道我來自哪裡。

安德烈


安,我也聽一個尼加拉瓜人這樣講阿根廷人:在酒館裡,一個尼加拉瓜人問另一個尼加拉瓜人,「EGO是什麼?」被問的人答道,「就是在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的一個小阿根廷人。」旁邊一個阿根廷人聽到了,站起來粗聲質問,「你說『小』阿根廷人,什麼意思?」

你不用道歉,我明白我不是你最重要的一部份。那個階段,早就過去了。父母親,對於一個二十歲的人而言,恐怕就像一棟舊房子:你住在它裡面,它為你遮風擋雨,給你溫暖和安全,但是房子就是房子,你不會和房子去說話,去溝通,去體貼它、討好它。搬家具時碰破了一個牆角,你也不會去說「對不起」。父母啊,只是你完全視若無睹的住慣了的舊房子吧。

我猜想要等足足二十年以後,你才會回過頭來,開始注視這沒有聲音的老屋,發現它已殘敗衰弱,逐漸逐漸地走向人生的「無」、宇宙的「滅」;那時候,你才會回過頭來深深注視。

你畢業了。好幾個鏡頭重疊在我眼前:你從幼稚園畢業,因為不了解「畢業」的意思,第二天無論如何仍舊要去幼稚園。到了那裡一看,全是新面孔——朋友全不見了。

你呆呆地站在門口,不敢進去,又不願離去,就站在那門口,小小的臉,困惑、失落。「他們,」你說,「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然後是上小學第一天。老師牽起你的手,混在一堆花花綠綠、嘰嘰喳喳的小學生裡,你走進教室。我看著你的背影消失在門後;你的背著書包的背影。

一次次的離開
在那個電光石火的一刻裡我就已經知道:和你的緣分,在這一生中,將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離開,對著你的背影默默揮手。以後,這樣的鏡頭不斷重複:你上中學,看著你衝進隊伍,不再羞怯;你到美國遊學,在機場看著你的背影在人群中穿插,等著你回頭一瞥,你卻頭也不回地昂然進了關口,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畢業,就是離開。是的,你正在離開你的朋友們,你正在離開小鎮,離開你長大的房子和池塘,你同時也正在離開你的父母,而且,也是某一種永遠的離開。

當然,你一定要「離開」,才能開展你自己。 

所謂父母,就是那不斷對著背影既欣喜又悲傷、想追回擁抱又不敢聲張的人。

你有一個「家」,而這個「家」是克倫堡小鎮,安德烈,這不是偶然的。這要從你的母親開始說起。如果你用英文Google一下你母親的履歷,你會發現這麼一行描述:「生為難民的女兒,她於一九五二年出生在台灣。」難民,在英文是「庇護民」(r e f u g e e),在德文是「逃民」(Fluchling)。所謂「逃難」,中文強調那個「難」字,德文強調那個「逃」字。為了逃離一種立即的「難」,「逃民」其實進入一種長期的、緩慢的「難」——拋棄了鄉土、分散了家族、失去了財產、脫離了身分和地位的安全託付、被剝奪了語言和文化的自信自尊。「逃」,在「難」與「難」之間。你的母親,就是二十世紀的Diaspora的女兒。

所以她終其一生,是沒有一個小鎮可以稱為「家」的。她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每到一個小鎮,她都得接受人們奇異的眼光;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熟悉了小鎮的氣味,卻又是該離開的時候了。她是永遠的「插班生」,永遠的new k i d o n t h eblock。陌生人,很快可以變成朋友,問題是,朋友,更快地變成陌生人,因為你不斷地離開。「逃民」被時代的一把劍切斷了她和土地、和傳統、和宗族友群的連結韌帶,她漂浮,她懸在半空中。因此,她也許對這個世界看得特別透徹,因為她不在友群裡,視線不被擋住,但是她處在一種靈魂的孤獨中。

別做靈魂的漂泊者
她給你一個家,深深扎在土地上,穩穩包在一個小鎮裡,是因為她希望你在泥土上長大;希望你在走向全球之前,先有自己的村子;希望你,在將來放浪天涯的漂泊路途上,永遠有一個不變的小鎮等著接納你,永遠有老友什麼都不問地擁你入懷抱。她不要你和她一樣,做一個靈魂的漂泊者——那也許是文學的美好境界,卻是生活的苦楚。沒有人希望她的孩子受苦,即使他可能因為苦楚而成為比較深刻的藝術家。

我感覺到你信裡所流露的惆悵和不捨。

  難道,你已經知道,「畢業」藏著極深的隱喻?難道,你已經知道,你不僅只在離開你的小鎮,你的朋友,你同時在離開人生裡幾乎是唯一的一段純潔無憂的生活,離開一個懵懂少年的自己,而且是永遠地離開?那些晨昏相處、相濡以沫的好朋友們,安德烈,從此各奔四方,歲月的塵沙,滾滾撲面,再重逢時,也已不再是原來的少年了。

我又想起你站在幼稚園門口徘徊的那一幕。

你從哪裡來?
是的,我記得克倫堡的街坊國際人多、混血兒多。所以我很高興你一點也不特出。也因為小鎮種族和文化多元,所以我這「外籍媽媽」在任何場合堅持和你們說中文,一點兒也不引人側目,而且德國人羨慕你們在雙語或甚至於三語的環境裡成長。也因此,你知道嗎,安德烈。在台灣,每八個出生的嬰兒裡有一個是「外籍媽媽」生的,但是很多台灣人並不尊重這些「外籍媽媽」的文化和 語言——越南語、馬來語、菲律賓語……,在許多人心目中,這些都是次等的文化和語言,以強勢文化的姿態要求這些「外籍媽媽」 們「融入」台灣,變成台灣人。我想,如果德國人以強勢文化的高姿態要求我不要和我的孩子說中文,要求我「融入」,變成德國人——你覺得我會怎麼反應呢?

心中的小鎮不會變
學會尊重異文化真需要很長的時間。你剛好成長在德國一個比較好的時期,五十年前的德國人,我相信,不是現在這樣的寬容的。納粹時期不說,五○年代對土耳其人的態度也是很糟的。可是國際化真的可以學習,或許對於台灣人,也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而已。但是,那時間很長,而現在在那兒養兒育女的「外籍媽媽」日子可不好過,他們的孩子也被剝奪一個多元的、為母語驕傲的環境教育。 

我最近也碰到一些「奇怪」的人,「奇怪」在於,身分複雜到你無法介紹他。我們還是習慣地說,他是日本人,他是法國人,他是印度人等等,但是對伊里亞你怎麼辦。我們都是柏林國際文學獎的評審,十個評審分別來自十個語文區,我負責華文區域。伊里亞坐在我旁邊,我問他,「你來自哪裡?」標準的見面的問候吧,但是他沈吟了半天,然後說,「我拿的是德國護照。」「喔,」我知道,麻煩了。他自己也不知該怎麼回答「你來自哪裡」這個古老而原始的問題。

伊里亞出生在保加利亞,所以說斯拉夫語系的保加利亞語。六歲時,父母帶著他逃亡到德國,為他取得了德國護照,作為保護。然後他們遷居非洲肯亞,他在肯亞上英文學校,所以他會英語和流利的非洲Swahili。高中畢業之後他回慕尼黑上大學,取得博士學位,於是德文變成他寫作的語言。之後他到孟買去住了六年,又到阿拉伯去生活了幾年,信仰了回教……。 

「你來自哪裡?」 

這個問題,在大流動的二十一世紀,真的愈來愈不好回答呢。然後我在香港遇到了「柔和」。「柔和」是一個印度名字,長得也像個印度人,有著很柔和的眼睛。他若是走在某一個城市某一條街上,人們可能直覺地以為他來自印度或巴基斯坦。但是,不,他是香港「原住民」,已經有好幾代的家族出生在香港,比滿街的香港中國人要香港得多。 

他講英語,拿英國護照,但他是香港人,可是由於血統,他又不被承認是「中國」人;看起來像印度人,但是他和印度關係不深……「你來自哪裡?」你要他怎麼回答呢? 所以我在想,全球化的趨勢這樣急遽地走下去,我們是不是逐漸地要拋棄「每一個人一定屬於一個國家」的老觀念?愈來愈多的人,可能只有文化和語言,沒有國家;很可能他所持護照的國家,不是他心靈所屬的家園,而他所願意效忠的國家,卻拒絕給他國籍;或者,愈來愈多的人,根本就沒有了所謂「效忠」的概念? 

可是不管國家這種單位發生了什麼根本的變化,有了或沒了,興盛了或滅亡了,變大了或變小了,安德烈,小鎮不會變。泥土和記憶不會變。  

我很歡喜你心中有一個小鎮,在你駛向大海遠走高飛之前。 


MM

作者: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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