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02, 2005

十八歲那一年

安德烈:

 你在電話上喘氣,剛剛賽完足球進門。晚上要和朋友去村子裡的酒吧聊天。明天要考駕照。秋假會去義大利,暑假來亞洲學中文。你已經開始瀏覽美國大學的入學資料。

 「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將來要做什麼,」你說,「M,你十八歲的時候知道什麼?」

 安德烈,記得去年夏天我們在西安一家回民飯館裡見到的那個女孩?她從甘肅的山溝小村裡來到西安打工,一天工作十幾個小時,一個月賺兩百多塊,寄回去養她的父母。那個女孩衣衫襤褸,神情疲憊,可是從她的眼睛,你看得出,她很稚幼,才十六歲。她,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些什麼?你能想像嗎?

那個年輕的歲月 我是完整地什麼都「不知道」

 十八歲的我知道些什麼?不知道些什麼?

 我住在一個海邊的漁村裡,漁村只有一條窄窄馬路;上班上課的時候,客運巴士、摩托車、腳踏車、賣菜的手推車橫七豎八地把馬路塞得水洩不通,之後就安靜下來,老黃狗睡在路中間,巷子裡的母豬也挨挨擠擠帶著一串小豬出來遛達。海風挾著鹹腥味,吹得椰子樹的闊葉刷刷作響。

 我不知道什麼叫高速公路。五年後到了洛杉磯,在駛出機場的高速公路上,我發現,對面來車那一列全是明晃晃的白燈,而自己這條線道上看出去,全是車的尾燈,一溜紅燦。怎麼會這樣整齊?我大大地吃驚。那時,已經二十三歲,還習慣人車雜踏、雞鴨爭道的馬路概念。

我不知道什麼叫下水道。颱風往往在黑夜來襲,海嘯同時發作,海水像一鍋突然打翻了的湯,滾滾向村落捲來。天亮時,一片汪洋,人家的鍋碗瓢盆、竹凳竹床漂浮到大廟前,魚塭裡的魚蝦也成群結隊游上了大街。過幾天水退了,人們撩起褲腳清理門前的陰溝。自溝裡挖出油黑黏膩的爛泥,爛泥裡拌著死雞死狗的屍體。整條街充斥著刺鼻的腐臭腥味。炎熱的陽光照在開腸破肚的陰溝上,難說是自然的消毒還是加速屍體的腐化。

 我沒有進過音樂廳或美術館。唯一與「表演」有關的經驗就是廟前酬神的歌仔戲。老人家帶著凳子和扇子去廣場上看戲,年輕人卻在家裡背書,準備永無歇止的考試;歌聲從劣質的擴音器傳來,日日夜夜像轟炸般無從躲藏。

 要不然就是在漁村唯一的電影院裡,偶爾有一場歌星演唱。電影院裡飄著一股尿臊,揉著人體酸酸的汗味,電風扇嘎嘎地響著,孩子踢著椅背,歌星大聲地說笑話,賣力地唱。下面的群眾時不時就喊,「扭啊扭啊。」

 游泳池?沒有。你說,我們有了大海,何必要游泳池。可是,安德烈,大海不是拿來游泳的。你知道,我們的海岸線是軍事防線,不是玩耍的地方。再說,沙灘上是一座又一座的垃圾山。漁村沒有垃圾處理場,所以人們就把垃圾堆到空曠的海灘上去。風刮起來了,七零八落的東西滿天飛。

 我不知道,垃圾是要科學處裡的。

 離漁村不遠的地方有條河,我每天上學經過都聞到令人頭暈的怪味,不知是什麼。多年以後,才知道那是人們在河岸上燒廢棄的電纜;那個村子,生出很多無腦的嬰兒。

 我不知道什麼叫環境污染生態破壞。

那一年,阿波羅登上月球 而我家連電視也沒有

 我們每天穿著白衣黑裙,而上學的時間那樣長,從清晨六點出門候車到晚上七八點回家,禮拜六都要上課,我們就等於永遠穿著白衣黑裙,留著齊耳的直髮。我不知道什麼叫時尚,化妝,髮型。因此也不知道什麼叫消費。是的,我沒有逛過百貨公司。村子裡只有漁民開的小店,玻璃櫃裡塞得滿滿的,滿到你根本看不出裡頭有什麼。小孩的襪子、學生的書包、老婆婆的內褲、女人的奶罩和男人的汗衫。可能還附帶賣斗笠和塑膠雨鞋。

 我的十八歲,安德烈,是一九六九、一九七○年的台灣。你或許大吃一驚,說,「M,那一年,阿波羅都上了月球了,你怎麼可能這樣完整地什麼都『不知道』?」

 不要忘記一個東西,叫城鄉差距,安德烈。愈是貧窮落後的國家,城鄉差距愈大。我的經驗是一個南部鄉下漁村的經驗,和當時的台北是很不一樣的。更何況,當時的台北也是一個閉塞的小城啊。全台灣的人口一千四百萬,國民平均所得只有二百五十八美元。台灣,還屬於所謂「第三世界」。

 我要滿十八歲了,阿波羅登上月球,美國和越南的軍隊侵入高棉,全美爆發激烈的反越戰示威,我後來去留學的俄亥俄州有大學生被槍殺;德國的布朗德總理上台,到華沙屈膝下跪,求歷史的寬赦;日本赤軍連劫機到了北韓而三島由紀夫自殺。還有,中國的文革正在一個恐怖的高潮。這些,我都一知半解,因為,安德烈,我們家,連電視都沒有啊。即使有,也不見得會看,因為,那一年,我考大學;讀書,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

 我要滿十八歲了,高速公路基隆到楊梅的一段開始動工。台獨聯盟在美國成立,蔣經國被刺,被關了近十年的雷震出獄,台南的美國新聞處被炸,我即將考上的大學爆發了「共產黨案」,很多學生被逮捕下獄。保釣運動在美國開始風起雲湧。

 我,知道的很少。安德烈,那一年,台灣的內政部公布說,他們查扣了四百二十三萬件出版品。

 你在描繪一個黯淡壓抑的社會,一個愚昧無知的鄉村,一段浪費的青春嗎,M?

不那麼簡單,安德烈。

愚昧無知的漁村 對我是剝奪,還是給予?

 對那裡頭的許多人,尤其是有個性有思想的個人,譬如雷震、譬如殷海光︱︱你以後會知道他們是誰,生活是抑鬱的,人生是浪費的。可是整個社會,如果歷史拉長來看,卻是在抑鬱中逐漸成熟,在浪費中逐漸累積能量。因為,經驗過壓迫的人更認識自由的脆弱,更珍惜自由的難得。你沒發現,經過納粹歷史的德國人就比一向和平的瑞士人深沈一點嗎?

 那個「愚昧無知」的鄉村對於我,是剝奪還是給予?安德烈,十八歲離開了漁村,三十年之後我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明白了我和這個漁村的關係。

 離開了漁村,走到世界的天涯海角,在往後的悠悠歲月裡,我面對黑白價值的顛倒,觀看權力的更迭,目睹帝國的瓦解、圍牆的崩塌,更參與決定城邦的興衰。當事情被顛覆、被滲透、被「現代化」、被「後現代化」、被複雜或操弄到真假不辨、是非難分的地步時,我會想到漁村裡的人:在後台把嬰兒摟在懷裡偷偷餵奶的歌仔戲花旦、把女兒賣到「菜店」的阿婆、隔壁那死在海上不見屍骨的漁民、老是多給一塊糖的雜貨店老闆、騎車出去為孩子借學費而被火車撞死的鄉下警察、每天黃昏到海灘上去看一眼大陸的老兵、笑得特別開暢卻又哭得特別傷心的阿美族女人……這些人,以最原始最真實的面貌存在我心理,使我清醒,彷彿是錨,牢牢定住我的價值。

 是的,安德烈,那「愚昧無知」的漁村,確實沒有給我知識,但是給了我一種能力,悲憫的能力,同情的能力,使得我在日後面對權力的傲慢、慾望的偽裝和種種時代的虛假時,雖然艱難卻仍舊得以穿透,看見文明的核心關懷所在。你懂的,是吧?

 同時我看見自己的缺陷。十八歲時所不知道的高速公路、下水道、環境保護、政府責任、政治自由等等,都不難補課。但是生活的藝術,這其中包括品味,是補不來的。音樂、美術,在我身上仍舊屬於知識範圍,不屬於內在涵養。生活的美,在我身上是個要時時提醒自己去保持的東西,就像一串不能遺忘的鑰匙,一盆必須每天澆水的心愛植物,但是生活藝術,應該是一種內化的氣質,像呼吸,像不自覺的舉手投足。我強烈地感覺自己對生活藝術的笨拙;漁村的貧乏,使我有美的貧乏,而有知識沒有美,猶如大海裡沒有熱帶魚。

幸福的這一代 猶如大海裡鮮豔多姿的熱帶魚

 而你們這一代,安德烈,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網絡讓你們擁有廣泛的知識,社會富裕使你們習慣物質的追求和享受,藝術和美的薰陶、垂手可得。十八歲的你們會討論美國入侵伊拉克的正義問題,你們熟悉每一種時尚品牌和汽車款式,你們可能聽過莫札特的「魔笛」、看過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去過紐約的百老匯、欣賞過台北的「水月」,也去過大英博物館和梵諦岡教堂。你們生活的城市裡,有自己的音樂廳、圖書館、美術館、畫廊、報紙、游泳池,自己的藝術節、音樂節、電影節……。

 你們簡直就是大海裡鮮豔多姿的熱帶魚啊。但是我思索的是:在你們這樣的環境中成長──你知道,台灣的年輕人所票選出來的羨慕效法對象,大多是有錢的企業家和有權的政治人物,你們這一代「定錨」的價值會是什麼?終極的關懷會是什麼?你,和那個甘肅來的疲憊的少女之間,有沒有一種關聯?我的安德烈,你認為美麗的熱帶魚游泳也要有方向嗎,或者,你要挑釁地說,這是一個無謂的問題,因為熱帶魚為自己而活?

作者:龍應台 2004,6,1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