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02, 2005

足球,少年,國家

第一封信 

安德烈, 

不久前,五十個中國的奧運金牌運動員到了香港,香港人萬人空巷為他們瘋狂。朋友和我在電視新聞裡看到這樣的鏡頭,她一面吃香蕉一面說,「龍應台,德國隊比賽的時候,你為他們加油嗎?」 

我想了想,回答不出來。德國,我住了十三年的地方,我最親愛的孩子們成長的家鄉,對於我是什麼呢? 她不耐煩了,又問,「那──你為不為台灣隊加油啊?」 

我又開始想,嗯,台灣隊……不一定啊。要看情形,譬如說,如果台灣隊是跟──尼泊爾或者越南或者非洲的蘇丹比賽,說不定我會為後者加油呢,因為,這些國家很弱勢啊。 

朋友懶得理我了,自顧自嘟噥著說,「去你的世界公民,我可只為中國隊加油。」 

她兩個月前才離開中國。 

為什麼我這麼猶豫,安德烈?是什麼使得我看什麼金牌都興奮不起來?電視上的人們單純,熱烈,奮力伸出手,在擁擠得透不過氣來的人群裡,試圖摸到運動員的手,我想的卻是:這五十個人,在香港大選前四天,被北京「派」到香港來做宣傳,為「保皇黨」拉票,做政治工具,他們清楚嗎?或說,他們在乎嗎? 

你說,為台灣隊加油的激情到哪兒去了?難道世界公民主義真的可以取代素樸的民族主義或者社群情感?怎麼我對「民族」這東西感覺這麼冷?從小到大,我們被教導以做中國人為榮,「為榮」和「為恥」是連在一起的。

我的冷來自哪裡? 

我當年流傳很廣的一篇文章叫做「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一位有名的前輩寫的是「醜陋的中國人」,批判的都是我們自己。然後突然,「中國人」這詞變成了別人,甚至是「敵人」,而我們變成「台灣人」。然後尷尬的局面就常出現,譬如說,講「勤儉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或者「中秋和七夕蘊含著中國人的美學」時,很多人句子講一半就,嗯,卡住了,不知怎麼講完這個句子,因為,民進黨執政以來,自稱「中國人」在今天的台灣可能招來白眼,極端「不正確」。但是把句子改掉,說,「勤儉是台灣人的傳統美德」或者「中秋和七夕蘊含著台灣人的美學」,又好像偷了別人的東西似的。於是有很多句子不能說了。前幾天在電視新聞裡還看見一個台灣的部長,正要讚美工程人員的認真辛勞,脫口而出「我們中國人──」簡直要天打雷劈了,他馬上中途截斷,改口「我們台灣人」。他面對鏡頭,心裡一定在掌自己的嘴巴。 

我的「冷」來自哪裡?老實說,安德烈,作為這個歷史座標點上的台灣人,一種泡得過度腫脹的「台灣民族主義」使我反胃,反胃到疼的地步。政治人物用一隻手把「台灣第一」和「愛台灣」摻血塗在自己額頭上,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去指控別人愛台灣愛得不夠。最近有十一個院士和很多民間團體站出來反對軍購,行政院長,也就是西方的首相,竟然說,反對軍購的人在意識型態和國家認同上有問題。 

你或許會跳起來:用西方的詞彙來理解,說出這種話的就是個所謂「右翼份子」,怎麼是這樣一種人在做台灣的首相?你有沒有發現,安德烈,美國的布希不是跟這很像嗎?他不是說,美國代表「善」,某些國家代表「惡」,而不支持他的戰爭政策的美國人就是「不愛國」? 

中國的運動員被派遣來做政治演出,台灣的選手一樣,被政治人物召見,擁抱,被推出去競選,被招進來親善。你知道,一個被長年灌食某種飼料的人,見到飼料都想吐。民族主義的飼料──不管是中國牌還是台灣牌的,我們都被灌得撐了,被剝奪的,就是一份本來可以自自然然、單單純純的鄉土之愛,純潔而珍貴的群體歸屬感。它被操弄得變形了。

從羞恥看見歸屬 

但是有一個相反的東西卻使我很清楚地看見自己的歸屬:恥感。當代表我的總統跑到國際的舞台上,耍的卻是國內的弄權政治,我特別覺得羞恥。當台灣的商人跑到貧窮的國家訪問,把鈔票拋向空中讓赤腳的孩子去搶,而他在一旁哈哈大笑,我覺得羞恥。當國際新聞報導台灣在中國和東南亞的製造工廠如何不人道地對待工人,我覺得羞恥。當台灣的外交部長在國際的舞台上說出不堪入耳的髒話,(他說新加坡licking the balls of China這是最正確的翻譯),我覺得羞恥。
 
這份羞恥,使我知道我是台灣人。 

美國出兵伊拉克那幾天,我出席了一個宴會。賓客來自很多不同國家。有一個人被介紹時,主人隨口加了一句,「斯蒂夫是美國人。」斯蒂夫一聽,深深一鞠躬,說,「對不起。」他很認真地說,「對不起。」沒解釋他為什麼這樣說,但是大家彷彿都懂了。那是一種恥感。觥籌交錯,一時安靜下來。 

我想,他大概也不會只要見到美國隊就瘋狂喊加油吧。

遠離「德國」 

我們這一代人,心裡有太多的不信任,太多的不屑,太多的不贊成,對於我們的所謂國家,尤其是一些自稱代表國家的人。 

所以,十八歲的安德烈,請你告訴我,你,為德國隊加油嗎?「德國」對你意味著什麼?你覺得自己是「歐洲人」,還是「德國人」?德國的歷史,它的土地、風景、教堂、學校,對你的意義是什麼?你以馬丁路德、以歌德、以尼采、以貝多芬為榮嗎?希特勒的恥辱是不是你的恥辱?你,還有你十八歲的朋友們,已經能自由地擁抱「德國」這個概念嗎?或者,因為歷史給了你們「過度腫脹的」罪感和恥感,押著你們遠離「德國」這個概念,反而又造成另外一種不安和尷尬? 

歐洲已經是深秋,森林都變金黃色了吧?我們這兒已是中秋了,海上的月光一天比一天亮。孩子,答應我,踢完球滿頭大汗時,不要直接吹風好嗎? 

MM 

二○○四年十月四日

回信

 MM, 

記得兩年前,我和朋友擠在法蘭克福的羅馬廣場上──起碼有五千人在那個小廣場上。我們用力揮舞手裡一支巨大的國旗,五千人在等候從韓國和日本參加世界盃足球賽回國的德國國家隊。人們唱歌、鼓掌、有人流下眼淚。在那之前一個禮拜,我們守在廣場上,大概也有一千多人,守在廣場上一個超大螢幕前,看決賽。所有的人都在喊,在唱,在哭,在笑。 

好奇怪──好像突然之間,作為「德國人」是一件被容許的事。更奇怪的,你竟然還可以流露出你的身份和你的感情來。 

從哪裡說起呢?MM,你知道爸爸是挺「愛國」的──你曾經不以為然;而他的愛國,我想和爺爺有關。爺爺,他的父親,在蘇聯戰場打過仗。他的叔叔,在從列寧格勒撤退的大雪地裡失蹤。所以我其實受到爸爸某個程度的影響,可以說是以德國為榮的,但是因為納粹的歷史,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種「榮」的情感不可以流露出來,是「錯誤」的。 

你記不記得,我小學的時候就很喜歡看各種統計指標,每次看到在什麼指標上德國被列入世界前十名,就很高興,甚至還包括什麼「欠債最多」前十名。好像也很光榮,反正不懂。 

所以從小,一方面在心裡關心自己的國家,以它為榮,另一方面又要表現得很冷淡,很壓抑,像拔河一樣,有一種緊張,要小心翼翼才能不說錯話。覺得德國是個不錯的國家這種感覺是沒有人敢顯露,大家都要藏起來的。在別的國家你常看到國旗,德國很少;國歌也很難聽得見。我記得,MM,當你發現我們小學的開學典禮在教堂裡舉行,你大吃一驚。意思是說,不是政教分離嗎,怎麼在學校裡有宗教影響? 

你有沒有想過,MM,那是因為,德國人逃避「國家」這個東西,以致於宗教都顯得比較「安全」。逃避「政」,所以「教」就凸顯了。 

在這種與「國家」保持距離的文化和教育中長大,我看見它的優點:在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真的很少很少愛國宣傳的影響;當你對「國家」抱著一種不信任的時候,你比較能夠冷靜地去分析它的問題所在。

讓我自由吧 

可是最近幾年,年輕人,我這一代人,對這種老是小心翼翼、老是怕做錯事說錯話,老是要保持「政治正確」的行為和思維模式,開始覺得煩了。很多年輕人開始說,我要做我自己想做的,說我自己想說的,讓我自由吧,我受夠了。 

我不是社會學家,但是我覺得,世界盃足球賽對德國的集體意識有巨大影響。譬如說,在一九五四年的世界盃比賽裡,德國出乎意料地贏了當時一直稱霸的瑞士隊。你想想一九五四年的德國人自信心多麼低落,自我感覺多麼壞,二戰才結束沒多久。這場比賽使德國人重新發覺,咦,我沒那麼糟,我還行啊。 

這一兩年來,我有個感覺,好像德國文化像浪頭一樣起來──我說的當然是流行音樂、時尚、電影等等通俗文化。 

好萊塢文化本來也籠罩一切的,但是最近,突然有好多德國電影,譬如「再見列寧」,還有「曼尼圖的鞋子」,大大走紅。一群很年輕很傑出的德國演員,突然出現。還有流行音樂,本來只聽美國音樂的我們,也開始聽起德國的創作了── 我得走了,因為練球的時間到了。不是我自己踢,每個星期六是我當教練。你不要笑,MM,這群孩子足球員,我從他們四歲開始教,現在他們六歲了,非常可愛,教他們踢球能讓我自己放鬆,忘記功課的壓力和任何不愉快的事。跟他們一起使我很快樂,更何況,我覺得我對他們有責任呢。 

給你「偷窺」一下我和一個美國朋友昨晚的的MSN交談(見二五六頁),你可能覺得有一點意思。路易斯跟我同年,在波士頓讀大一。 

安德烈 

二○○四年十月五日

(關於龍應台:作家、文化評論者,曾任台北市第一屆文化局局長。現於香港大學擔任客座教授。)

安德烈與路易斯的MSN 

路:昨晚,一個朋友還在跟我談,說我們這一代好像很失落,怎麼定義自己都不知道。二三十年代是「失落的一代」,四十年代是戰爭的一代,五十年代是beatniks,六十年代是嘻皮,七十年代是funkies,八十年代是punk(還有嘻哈),九十年代是rap,而我們是什麼? 

安:我覺得自己是不可能給自己下定義的。但是我們這一代缺乏叛逆,缺乏冒險,倒是真的。我們大多在舒適、有教養的家庭裡長大,沒有什麼真正的痛苦,也沒有真正的災難……生活太安逸了,使我們找不到需要叛逆、可以冒險的東西──  

路:我們怎麼看自己──還是媒體在塑造我們怎麼看自己?缺叛逆、缺冒險,會不會也是因為主流媒體只會報導不叛逆、不冒險的主流價值?美國媒體都是大財團控制的。 

安:但是我們究竟能對什麼叛逆或反抗呢?你們美國人可能有對象──你們有布希,我們這邊不太有。 

路:可是我們得找到自己的身份認同啊。沒有衝突,就找不到認同。 

安:需要認同嗎? 

路:當然。 

安:為什麼? 

路:因為……心理學家是這麼說的。 

安:我要知道你怎麼說。 

路:我覺得很重要。 

安:為什麼? 

路:譬如說,我認識一個黑白混血兒,她卡在兩個種族和文化之間,就很茫然。很多年輕人,為了要有歸屬感,就加入犯罪團體;即使是個犯罪團體,他也要有歸屬。 

安:很糟的是,這個社會常常強迫你選邊。 

路:對。我問你,做德國人是不是比較累? 

安:不久前我去看一場國際足球賽。德國隊踢進一球,群眾跳起來,又唱又喊,我聽見他們混聲唱的是,「德國人,站起來!德國人,站起來!」我嚇一大跳。太陌生了。其實他們唱的完全是一般比賽時加油的歌,譬如柏林跟法蘭克福對決的時候,你可能唱,「柏林人,站起來!」在國際比賽,自然就變成「德國人,站起來」,可是我當下卻覺得,哇,很不習慣,渾身不自在。好奇怪。 

路:你馬上想到納粹? 

安:正是。 

路:你們在學校裡教很多納粹那段歷史? 

安:從小學就教,教了又教。我問你,球賽散後,馬路上晃過來五十個美國人,大叫大唱「美國第一」,「美國萬歲」的時候,你會想什麼? 

路:我會想,哼,典型美國人。不過,英國人也會這樣。 

安:對。如果這樣晃過來的是德國人呢? 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安:如果是五十個德國人大唱「德國第一」,「德國萬歲」,會把人給嚇死。 

路:明白。 

安:是什麼,使你成為「美國人」? 

路:這太難答了。其實,我不喜歡美國人。 

安:那麼你認同什麼? 

路:我認同我的同代人。 

安:那麼是什麼,使你的這一代人是「美國人」?世界第一強國的年輕人,怎麼理解他自己,還有他跟這個世界之間的關係?  

路:我其實跟美國文化很疏離。很少同齡人關心政治。他們說他們反對布希,事實上那樣說只是為了表現自己「酷」。反布希是流行的。年輕人每個都反,除非你是個基督徒或是好戰主義者。 

安:你是說,年輕人不知道要跟什麼價值去認同? 

路:我們在一個富強的國家裡,富強的意思就是,年輕人可以對政治經濟國際情勢一概幼稚無知,他反正承受得起,讓別人來為他思考。美國青年的悲哀就是這個,我們對世界完全淡漠,只關心自己的小圈。 

安:這大概是所有富有國家的共同特徵吧。


作者: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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