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02, 2005

我能不能「叛變」?

問我,瞭我,不要「判」我

 MM,

  我覺得你──太緊張。記得夏天在新加坡時,有一天早上,弟弟還睡著,我一醒來你就挨過來跟我說話,抱怨我「不愛」你啦,玩得太多啦,唸書不夠認真什麼什麼的,記得嗎?你自己也知道其實你自己有問題──不懂得「玩」的藝術,不懂得享受人生。就拿我們的通信來說吧。兩個禮拜前你就開始「寫了沒有?」不停地問。老天,我知道今天是截稿日,那麼我就今天坐下來寫,但是我的寫,是一邊聽音樂一邊和朋友寫msn一邊寫信給老媽。我要我寫的過程本身是個好玩的、愉快的過程,而不是工作壓力。你呢,足足煩了我兩個禮拜。

  我想這是個生活態度的問題。「人生苦短」你總聽過吧?

  年輕人比你想像的,MM,要複雜得多,我覺得。

  讓我用音樂來跟你說說看。

  譬如「狂放的」二十年代jazz和 swing流行,所有的人都在跳Charleston。五○年代的代表作是叛逆性極強的搖滾樂而新的一代等待崛起。然後來了六○年代:披頭四的狂熱引領風潮,Flower Power, Woodstock,Hippies and making babies.

  接著就越來越複雜了。八○年代分流成poppers跟rockers;Michael Jackson和Madonna的文化含意遠遠超過僅僅是一個歌手。九○年代已經有多元混合:rap,techno,boyband pop……然後現在呢?已經是二十一世紀,當你看一眼德國的排行榜前十名的時候,你會很驚異地發現裡頭有德國pop,美國pop techno,德國搖滾,美國搖滾,另類音樂,拉丁音樂和salsa……甚至有古典的歌曲。

我們的代溝

  你聽不懂我的意思對不對?哈,我們的代溝就在這裡:我上面所說,沒有一句我的同儕聽不懂,而且,我想表達的是什麼,他們根本不需解釋。

  好,我要說的是,MM,從今天排行榜的多元和分眾分歧你就知道,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啊,每個人都自己走自己的路,每個人選擇自己的品味,玩自己的玩法,建立自己的對和錯的標準。
我覺得我們這個時代缺少「偉大」的任何特徵。電視裡老是有特別節目在討論或回憶逝去的八○年代或九○年代,讓我覺得,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被「做過」了,這個社會不知為什麼充滿了對過去的懷念,對現在又充滿了幻滅,往前看去似乎又沒什麼新鮮的想像。我們的時代彷彿是個沒有標記的時代,連叛逆的題目都找不到。

不是叛逆少年 

 因此我其實並不同意你所寫的,說我們是六八年代的「後裔」,所以特別叛逆或「清狂」,放蕩。我覺得你不了解我們,MM。你知道嗎,我們其實很少衝撞體制,搞什麼叛逆。這並不是說我們不設法去改變一些成規,而是,該有的規範我們就讓它留在那兒,該打破的才去打破。而且,有什麼大事能讓我們去碰觸,什麼重要的議題讓我們去反叛呢?我們能作決定的都只不過是些生活裡的芝麻小事。你說「清狂」,我是挺「懶惰」的沒錯,但我很多同學可「勤奮向上」得很喔。很多人早就計劃得好好的明年夏天畢業了之後要幹什麼,很多人已經準備是要讀到博士了。老師們也愈來愈緊張,給我們極大的壓力。從現在到明年畢業前,我們會每個禮拜都有考試。德國失業率如此之高,年輕人其實有點戰戰兢兢,幾乎到了「謹小慎微」的地步,他們幾乎太知道,沒有好的教育就得不到好的工作機會,人生畢竟不是一場沒完沒了的party。

  而我,有多愛玩呢?即使是旅行,夠了也就夠了。新鮮的地方、新奇的經驗,也會讓人疲倦。這時你就只想蜷在自己房間裡安安靜靜地看一張碟片或者和一兩個好朋友坐下來喝杯飲料、聊聊天。MM,我不是個獸性發達的叛逆少年,所以請不要下斷語「判」我。

  問我,瞭我,但是不要「判」我。真的。

安德烈

 我想狂奔一番,在學校裡。

 我想嘶吼一番,用我的肺。

 我剛發現

 這世上

 沒有真實世界這回事

 只有謊言

 迫你想法穿越

 ──John Mayer〈沒這回事〉

青年日記

  安德烈,

  這世上/沒有真實世界這回事/只有謊言/迫你想法穿越

  這歌詞,很觸動MM。在一個十八歲的人的眼中,世界是這樣的嗎?

  帶著困惑,我把自己十八歲的日記從箱子裡翻了出來。三十四年來,第一次翻開它,陳舊的塑膠皮,暗綠色的,上面刻著「青年日記」四個字。紙,黃黃的,有點脆。

  藍墨水的字跡,依然清晰,只是看起來有點陌生。一九七○年,穿著白衣黑裙讀女校的MM正在日日夜夜地讀書,準備夏天的大學聯考。

  今天發了數學考卷。我考了四十六分。

  明天要複習考,我會交幾張白卷?說不出是後悔還是什麼,或者我其實根本無所謂?大學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要我們為它這樣盲目地付出一切?

  我能感覺苦悶,表示我還活著,但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找不到自己?原來這就叫「迷失」?

  我想要嚎啕大哭,但我沒有眼淚。我想要逃走,但我沒有腳。我想要狂吼,但我沒有聲音。  日子,我好像死在你陰冷的影子裡。

  生存的意義是什麼?生存的遊戲規則是誰在訂?

  我能不能「叛變」?

  這一頁紙上好幾行字被水漬暈染了,顯然是在淚眼模糊之下寫的。與這一頁並排攤開的是日記本的彩色夾頁,印著一篇勵志的文章,「篤守信義」。前半段講孔子的「民無信不立」──治理一個國家,萬不得已時可以放棄軍事,再不得以時可以放棄經濟,但是人民的信任不能缺少。下半段說:

  共產主義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把信義完全拋棄……所謂和平,指的是戰爭;所謂友好,指的是侵略,所謂民主,指的是奴役……共產主義實為有史以來最大的騙局。在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多的人,為這麼少的人所欺騙。可是,光明終可消滅黑暗,信義終可戰勝虛偽。

我不會「判」你

  我在想,那個時候的成人世界,有多少人「問」我、「瞭」我,而不「判」我?那個時候的世界,有多少「真實」讓我看見,有多少「謊言」我必須「穿越」?

  恐怕每一代的年輕人都比他們的父母想像的要複雜、要深刻得多。我不會「判」你,安德烈,我在學習「問」你,「瞭」你。

  成年人鎖在自己的慣性思維裡,又掌握訂定遊戲規則的權力,所以他太容易自以為是了。「問」和「瞭」都需要全新的學習,你也要對MM有點兒耐心。鼓勵鼓勵我吧。

  今天菲力普放學回來,氣鼓鼓的。早上他帶著iPod到學校去,坐在教室外頭用耳機聽音樂,等候第一堂課的鈴響。一個老師剛好經過,就把他的iPod給沒收了。東西交到級主任那裡,說要扣留兩個禮拜。

  他忿忿地說,「八點不到,根本還沒上課,老師都還沒來,為什麼不可以聽?」。

  「先不要生氣,」我說,「你先弄清楚,學校的規定白紙黑字是怎麼寫的?它是說,『上課』時不許,那麼你有道理;但是如果規定寫的是『在學校範圍內不許攜帶』,那你就錯了,不是嗎?」

  他馬上翻出了校規,果然,條文寫的是「不許在學校範圍內」。好了,沒戲唱了。

  他服氣了,頓了一會兒,又說,「可是這樣的規定沒道理。」

  「可能沒道理,」 我說,「校規合不合理也是可以辯論的。問題在於,你想不想為這一件事花時間去辯論?」

  他搖搖頭。小鬼已經知道,搞「革命」是要花時間的。他踢足球的時間都不夠。

  「可是,」他想著想著,又說,「哪一條條文給他權力把我的東西扣留兩週?有白紙黑字嗎?而且常常有學生聽,也沒見老師『取締』啊。」

怎麼處理衝突?

  沒錯啊,有了法律之後,還得有「施行細則」或者「獎懲辦法」,才能執行。校規本子裡卻沒有這些細則,執行起來就因人而異,他的質疑是有道理的。

  「而且,這個級主任很有威權性格,」他說,「他的口頭禪就是,凡是我說的你們就照著做,別跟我囉唆問理由。我覺得他很霸道。MM,你覺得作老師的應該用這樣的邏輯跟學生溝通嗎?」

  「不該。這種思維的老師值得被挑戰。」我說。

  「你知道,MM,我不是為了那個隨身聽,而是因為覺得他沒有道理。」  

「那──」我問,「你是不是要去找他理論呢?」

  他思索片刻,說,「讓我想想。這個人很固執。」

  「他會因為學生和他有矛盾而給壞的分數嗎?」

  「那倒不會。一般德國老師不太會這樣,他們知道打分不可以受偏見影響。」

  「你不會因為怕他而不去討道理吧?」

  「不會。」

  「那──你希望我去和他溝通嗎?」

  「那對他不太公平吧。不要,我自己會處理。」

  安德烈,你怎麼處理衝突?對於自己不能苟同的人,當他偏偏是掌握你成績的老師時,你怎麼面對?從你上小學起,我就一路思考過這個難題:我希望我的孩子敢為自己的價值信仰去挑戰權威,但是有些權威可能倒過來傷害你,所以我應該怎麼教我的孩子「威武不能屈」而同時又懂得保護自己不受傷害?這可能嗎?

  我是這麼告訴十五歲的菲力普的:你將來會碰到很多你不欣賞、不贊成的人,而且必須與他們共事。這人可能是你的上司,同事,或部屬,這人可能是你的市長或國家領導。你必須每一次都做出決定:是與他決裂、抗爭,還是妥協,接受。抗爭,值不值得?妥協,安不安心?在信仰和現實之間,很困難地找出一條路來。

  你呢,安德烈?你小時候,球踢到人家院子裡都不太敢去要回來,現在的你,會怎麼跟菲力普說?

 MM 

 又:我去徵求菲力普的同意寫這個故事,他竟然很正經地說他要抽稿費的百分之五。這傢伙,很「資本主義」了。

作者:龍應台 2004,12,15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