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02, 2005

如果你年輕卻不清狂

第一封信:

 MM,

 信遲了,因為我和朋友們去旅行了三個禮拜。別抱怨,兒子十八歲了還願意跟你寫信你也應該夠得意了,尤其你知道我從小就懶散。就跟你報告一下我的生活內容吧,也免得你老覺得不知道我怎麼過日子。

 可我馬上陷入兩難:我們去了地中海的馬爾他島和巴塞隆納,但我真告訴你我們幹了什麼嗎?你──身為母親──能不能理解、受不受得了歐洲十八歲青年人的生活方式?能,我就老老實實地告訴你:沒錯,在黃金的歲月裡,我們的生活信條就是俗語所說的,「性、藥、搖滾樂」。只有偽君子假道學才會否定這個哲學。德語有個說法:如果你年輕卻不激進,那麼你就是個沒心的人;如果你老了卻不保守,那麼你就是個沒腦的人。

 我接到一封讀者來信。一個十八歲的台灣女生問我時間是怎麼花的,我讀什麼書、想什麼事情、朋友相聚時談什麼話題等等。我嚇一跳,嘿,你難道真以為我是個深沈複雜、假裡假氣的知識份子、老學究?當然,有時候我會去思考一些嚴肅的大問題……一個月裡有五分鐘吧,當我無聊得要死的時候(MM,你失望嗎?)──好啦,我在誇張啦,但是我誇張以便你明白十八歲是怎麼回事。剛剛我才從咖啡館回來;我們在咖啡館裡談得最熱烈的大半是身邊的小世界、朋友之間發生的芝麻蒜皮。我們當然也辯論政治和社會議題──譬如我今晚就會去看「華氏9/11」,朋友們一定也會各有看法,但是我們的看法都是很膚淺的,而且,每個人說清楚自己的想法,也就罷了。

別過度緊張

 週一到週五每個人都忙:足球、籃球、舞蹈,每個人瘋的不一樣。德國學制每天下午三點就放學了,下午的時間各管各的。我是個足球狂:一週三個下午踢球,加上一次自己作教練,教七歲的小鬼踢球。每個週末又都有巡迴球賽,所以我的生活裡足球佔了很高比例。功課不需要花太多時間。

 其他,就是跟朋友混,尤其是週末,我們不是在朋友家裡就是在咖啡館或小酒館裡喝酒聊天,爛醉的時候就用瓶子把酒館砸個稀爛或者把隨便什麼看不順眼的人揍個鼻青臉腫……。

 怎麼樣,嚇到你了吧?(你在倒抽一口涼氣對吧──我知道你會真信呢,MM,你真的是小紅帽,沒辦法!)好,有些事,是十四歲到十六歲的小傢伙想嚐試的,譬如喝酒(所以,小心看著你的老么),而我們已經到一個程度,覺得酗酒而醉是難堪之至的事了。我有時候會喝醉,譬如在馬爾他,相處九年的好朋友們要各奔西東了,我們就都喝醉了,但是……你要我提那米比亞嗎?我認識一個華文作家,在那米比亞的酒店裡喝醉了,醉得當場敲杯子唱歌,還要把餐廳的杯盤碗碟刀叉全部用桌巾捲起來帶走……那個人你記得嗎?那年我才十歲,可是至今難忘呢。

 我不是在為飲酒辯護,我是說,歐洲的飲酒風俗,可能和亞洲不太一樣。你知道飲酒時的碰杯怎麼來的嗎?中世紀時,如果你要害死一個你恨的人,你就在他喝的啤酒裡下毒。很多人是這樣被毒死的。所以就開始流行碰杯,厚厚的啤酒杯用力一碰,啤酒花濺到別人杯裡,要死就大夥一起死。一起喝啤酒,碰杯,醉倒,表示你信任坐在你身邊的人,漸漸地就變成社會習俗了。講了這麼長的「前言」,其實是想告訴你,MM,對於年輕人飲酒,別過度緊張。

歐洲的美好

 到馬爾他島是我們的畢業旅行,十個男生,十個女生,一個老師。這個島其實滿無聊的,對我們重要的只是朋友的相處,而且,因為朝夕相處而得到不同角度的認識。白天,老師陪著我們看古蹟,晚上,他就「下班」了。十八歲的人,自己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有幾個下午,我們懶懶地圍在游泳池畔,聽音樂,喝啤酒,聊天。晚上就到酒館裡晃。老街很窄,擠滿了歐洲各國的人。 巴塞隆納比較有意思。我們是五個人,租了一個公寓,一整個星期只要五百歐元,放下行囊就出去逛了。那麼多的廣場,圍繞著廣場都是美麗得驚人的建築,不論古典或是現代的,都那麼美,雕塑也是。每天我們都在用腳走路,細細發掘這個城市。我覺得巴塞隆納是我所走過的最美的城市之一,而我走過的城市還真不少了。

 有一天晚上我們和一個在美國認識的朋友碰面,她是委內瑞拉人,在巴塞隆納讀書。她就帶著我們走遍了老街老巷。這就是歐洲的美好之處:往任何一個方向飛兩個小時,你就進入一個截然不同的文化。在美國就不行了,飛到哪都千城一面。

 你呢,MM?在匱乏的年代裡成長,你的青少年期是怎麼回事(你有沒有青少年期啊)?你的父母怎麼對你?你的時代怎麼看你?十八歲的你,是一個人緣很好的女生?還是一個永遠第一名的最讓人討厭的模範生?一個沒人理睬的邊緣人,還是最自以為是的風紀股長?

 安德烈

 二○○四年十月二十五日

 MM回信:

 安德烈,

 讀你的信,感覺挺複雜。想起跟你父親在美國初識的時候,聽他談自己的旅行。十八歲的他,也是和一兩個留著長髮、穿著破牛仔褲的朋友,從德國一路hitchhike(沿途搭便車等的旅行方式) 橫過整個歐洲,到土耳其和希臘。那是歐洲的一九六八年,學生運動興起、嘻皮文化煥發的時代。

 他提到在語言不通的國度裡,發生車禍後的一團混亂;提到在西班牙設法勾引天主教堂裡做彌撒的女孩;提到在一毛錢都沒有的狀況下,如何到希臘的農家裡吃飯;提到在稻草堆裡睡覺,看捷克的夜空裡滿天沈沈的星斗。

 那時我二十三歲,剛從台灣到美國,很震驚為什麼歐洲的青年人和台灣的青年人世界那樣不一樣。他們為什麼顯得沒有任何畏懼,背起背包就敢千里闖蕩?他們為什麼滿腦子都是玩,懂得玩、熱愛玩、拚命玩?他們的父母難道對他們沒有要求,要求他們努力讀書,出人頭地;他們的學校難道對他們沒有期待,期待他們回饋社會,報效國家?我們當然也玩,但是所謂玩,是在功課的重壓之餘,參加救國團所設計的有組織的「自強活動」。你懂嗎?我們的「玩」,叫做「自強」。含意就是,透過「玩」去建立強壯的體魄、強悍的意志,目的是「救國」。連「玩」都是為了救國。

 我們的「玩」,就是一圈人圍起來,唱歌、跳舞,玩大風吹或者躲矇矇,一起拍手或一起跺腳,做集體畫一的動作。幼稚園的孩子們做的遊戲,大學生一樣起勁地做。「群育」的概念藏在我們的「玩」後頭,教我們從集體行動中尋找安全和快樂。

為集體意志而玩

 所以主要還不是物質匱乏的問題;一個歐洲青年和一個台灣青年當時最主要的差別在於前者的個人思維和後者的集體思維。脫離集體是一件可怕的、令人不安的事情。更何況,我們被教導,個人是為了集體而存在的:讀書求學固然是為了國家的強盛,「玩」,也同樣是在達成一個集體的意志。

 東德的孩子,也是這麼長大的;中國和北韓的孩子也是。台灣不是共產國家,可是並非只有共產國家操弄集體主義,法西斯也是。

 然而你爸爸那一代青年,是天生的自由自在嗎?他們的父母,你的祖父母那一代人,不就在法西斯的集體意識裡過日子的嗎?也就是說,你爸爸和我所源出的背景其實是相像的,但是五○年代的西德在美國的扶持下走向民主,台灣卻在美國的扶植下走向了國民黨的專制。一九六八的歐洲青年向權威挑戰,向上一代人丟石頭,我的一代人卻在上愛黨教育,玩愛國遊戲。

 我記得一個西柏林來的青年說,六八年的一代很多人會有意識地拒絕在陽台上種父母那一代人喜歡的玫瑰、牡丹、大朵杜鵑等等,反而比較可能去種中國的竹子。玫瑰花象徵了中產階級所有保守的價值觀,而非歐洲本土的竹子,就隱隱象徵了對玫瑰花的反叛。文革正如野火焚山一樣在遙遠的中國狂燒,激進主義令年輕人著迷。「性、藥、搖滾樂」是在那樣一個背景下喊出來的渴望。

從群體到寂寞

 一九六八一代人做了父母,做了教師,仍然是反權威的父母和主張鬆散、反對努力奮發的教師,我的安德烈就在這樣的教育氣氛中長大。你的「懶散」,你的「拒絕追求第一名」哲學、你的自由宣言和對於「凡俗的快樂」的肯定,安德烈,是其來有自的。如果說你父親那一代的「玩」還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嚐試,你們的「玩」就已經是一種自然生態了。

 我反對嗎?我這「複雜深沈、假裡假氣」從來不曾「玩」過的知識份子要對你道德勸說,跟你說蟋蟀和工蟻的故事嗎?作母親的我要不要告訴你,在全球化的競爭中,兒子,你一定要追求「第一名」,否則無法立足?

 我不想這麼說,安德烈。

 譬如你說你特別看重你和朋友同儕相廝守相消磨的時光。我不反對。人生,其實像一條從寬闊的平原走進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結夥而行,歡樂地前推後擠、相濡以沫;一旦進入森林,草叢和荊棘擋路,各人專心走各人的路,尋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擠擠的群體情感,那無憂無慮無猜忌的同儕深情,在人的一生中也只有少年期有。離開這段純潔而明亮的階段,路其實可能愈走愈孤獨,你被家庭羈絆,被責任綑綁,被自己的野心套牢,往叢林深處走去,不再有陽光似的伙伴。到了熟透的年齡,即使在群眾的懷抱中,你都可能覺得寂寞無比。

 「少年清狂」,安德烈,是可以的。至於「玩」,你知道嗎,我覺得不懂得「玩」,是一種蠻嚴重的缺點。怎麼說呢?席慕蓉阿姨(記得嗎?那個又寫詩又畫畫的蒙古公主)曾經說,如果一個孩子在他的生活裡沒接觸過大自然,譬如摸過樹的皮、踩過乾脆的落葉,她就沒辦法教他美術。因為,他沒第一手接觸過美。

 中國有一個我非常欣賞的作者,叫沈從文,他的文學魅力,我覺得,來自他小時逃學,到街上看殺豬屠狗、打鐵磨刀的小販,看革命軍殺人、農民頭顱滾地的人生百態。在街上撒野給予他的成熟和智慧可能遠超過課堂裡的背誦。

學問的根本

 你小的時候,我常帶你去劇場看戲,去公園裡餵鴨子,在廚房裡揉麵團,到野地裡玩泥巴、採野花、抓蚱蜢、放風箏,在花園裡養薄荷、種黃瓜,去萊茵河騎單車遠行。現在你大了,自己去走巴塞隆納,看建築,看雕塑。安德烈,我和席慕蓉的看法是一致的:上一百堂美學的課,不如讓孩子自己在大自然裡行走一天;教一百個鐘點的建築設計,不如讓學生去觸摸幾個古老的城市;講一百次文學寫作的技巧,不如讓寫作者在市場裡頭弄髒自己的褲腳。玩,可以說是天地之間學問的根本。

 那麼,我是否一點兒也不擔心我的兒子將來變成冬天的蟋蟀,一事無成?騙誰?我當然擔心。但我擔心的不是你職業的貴賤、金錢的多寡、地位的高低,而是,你的工作能給你多少自由?「性、藥、搖滾樂」是少年清狂時的自由概念,一種反叛的手勢;走進人生的叢林之後,自由卻往往要看你被迫花多少時間在閃避道上荊棘。

 可是你十八歲了,自己為自己負責吧。忘了說,MM十八歲的時候常常蹺課,每天在談戀愛,沒讀什麼書呢。而且,她以為全世界的國家都是四面環海,走不出去的。

 MM

 二○○四年十一月一日

作者: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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